[zz] 悲到荼靡 (by林夕）

悲到荼靡

林夕

罗兰巴特说: 眼泪的存在, 是为了证明, 悲哀不是一场幻觉.

这句话, 也证明了悲可以是很肉身的反应. 真正悲哀过的人会知道, 双手为此而颤抖, 是真有其事, 而心酸不是苦不是辣, 心酸不是有人贪方便堆砌出来的形容, 是历年最悲哀民间智慧累积. 你的心, 有过比吞柠檬更酸的经验吗? 那是在一厘秒间一来一去的现象.

我所看过写悲最有同感的文字来自亦舒: 在该刹那, 身体一部分永远死亡.

通俗点说: 走肉行尸. 具体点说: 连呼吸都觉得累. 呼吸太造作的话, 不如说, 一想起还要继续坐着的话, 忽然茫无头绪, 但觉累不可支, 已跟失眠无关. 你试过走着入睡, 睡到失眠吗? 那是比失恋是一场感冒更可遇不可求的发现.

我所看过写悲哀最耸人的电影来自定理: 一家男女老少为一路过美男迷恋不已, 房客走了, 有人得不断跟陌生人做爱来平衡, 有人需在画作上小便来表达, 有人要赤裸跑上沙丘发泄, 有人在悲哀中静坐至升天. 可见悲从中来, 可以超越心理活动, 变成一种行为艺术. 你有试过扮演这样的艺术家吗? 那是会得上瘾的消遣.

我所理解最悲的事情是: 悲哀后遗症, 引致打此以后的欢娱都得小心翼翼, 乐而忘返的日子一去不返, 再也没有投入的资格. 谁给我全世界, 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 却开到荼靡.

我写过最悲的事情是: 原来我非不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我所知道最有效的悲极生乐古方: 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

我们不断成长, 就是为了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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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出自杨千嬅早年成名作《再见二丁目》，一直被我视作林夕悲作三甲之一，如今方知夕爷将它排在首位，倒也不奇怪。林夕曾言，王菲是他有名无实的妻子，而杨千嬅是他的小女儿，是他身上一块肉，“为她填词，犹如从身上割下心头肉来，渍以鲜血、腌以热泪，苦熬而成。”有趣的是，《林夕字传2》收录的却不是 心头肉原唱的《再见二丁目》，而是夕爷多年“圈中好友”黄耀明在光天化日演唱会上翻唱的版本。明哥妖娆的声线配此曲的大悲大恸，听者恍如用钝刀割肉，真正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一向我行我素的明哥唱前一番表白：“下面这首歌呢，是林夕写的，我很中意，再见二丁目，送给林夕。”sigh… 这两个人哪，纠结多少年了？

想起上次和某美女一起K歌，她点了《富士山下》，遗憾曰：我很喜欢林夕，然而林夕喜欢的是黄耀明。我亦遗憾曰：我很喜欢林夕，也喜欢黄耀明，谁知他们两个彼此喜欢……

在字传2中，夕爷为《再见二丁目》 所作的批注是：

多年以后，终于明白二丁目是写快乐的玄奥，黄生却说是写自爱，距离何其远，明白一个人何其难。正如很多人问过我二丁目是哪条街的二丁目，知者自知。

忍不住贴一下字传2中夕爷的一段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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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再不是2006

回顾很容易令人惭愧。这四十八首歌，竟然哀多乐少，我也只能但愿让时间沉淀后能成为有共鸣的有得着的呻吟，否则对不起我爱的流行曲。

最 近有一个女孩在分享焦虑症的讲座后跟我说，我很迷你歌词中的凄美，吓得我毛管直竖。皇天在上，我没有存心美化哀伤，我只是随着旋律记下我一些遭遇，情绪， 体会。的确，二十年来一直在找寻快乐，自然也碰上了哀伤，我没有回避也没有如传闻中的沉溺，只是让它消化，抒情完毕，即使勾引过别人的眼泪，也勉强算是场功德。泪会累，明天便会不一样。悲哀无用，但没有经历过解拆过，又如何了解快乐？林若宁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写得出《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的人，岂会 写出《给自己的情书》。”不入过地狱，又怎懂得保护自己的必要与窍门，我对爱的执着现已化为自爱兼爱，善感而不多愁。他不信，我便打死他好了。

多年来我认为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林若宁，这次每首歌的评注我们是分头写的，有趣在考验我们之间的灵犀。

我很多谢duncan，让这辑字传，足以记录我入行成长的历程。从raidas到音乐工厂到华健到王菲到理解何谓大爱的时期，一口气听下二十年的无常变化，请谨防精神分裂。

我很多谢黄仲凯帮我想出林夕字传这四个字。我慢过他，真是羞家。

我很多谢林若宁不断在批注中单打我写得出做不到，能医不自医。我一斗气，可能就立地成佛。

我很快乐。

2008/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