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31

夜雨潇湘——祭奠我亲爱的爷爷

题记:

南人多傲骨,北上乏明时。

秉笔书吟啸,扬眉论社资。

瘦腰犹过尺,衰鬓早垂丝。

襟怀虽坦荡,难抛静夜思。

——爷爷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爷爷的离去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结束,就像黄昏时幽暗的天空,随着最后一丝光亮的隐没,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归于沉寂。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传说中会幻化成星空的一员的爷爷已经并且永远都只是一粒在浩渺的远方默默注视着我们的尘埃,无法抚摸,不可触碰,就那样兀自遥远地闪烁着,让我们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温度。是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关于爷爷的一切已经尘封成了往事;所谓往事,就是不会对今天还在心跳的人们产生任何正面或负面的作用,不会给我们已经平复的心灵带来任何或大或小的波澜甚至只是涟漪。

然而这一次,大概是我错了罢。

那天傍晚在教室里,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只是一句平淡得像水一样的清明节好像快到了却让一切关于爷爷的断断续续的思绪刹那间凝聚,并且肆无忌惮地决堤、泛滥、奔涌翻腾。几年过去了,有些事情分明是该处于记忆边缘的,却可以毫无缘故地继续游走在思维的间隙。一旦受到些许外物的触发,就会像从来没有经历过时间的洗涤一样,鲜活灵动,生生不息。

这种感觉,是不是应该叫做思念?

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呆呆地放下书,有些恍惚地合上眼睛,那些与爷爷相依相伴的岁月悠悠醒转,轻盈温柔地袭来,像秋夜的星空般澄澈、空灵,闪烁着明净动人、忧伤而美丽的光泽。

爷爷是湖南湘潭人,与毛主席是同乡。关于爷爷的故事,我大多是从爸爸那里听来的。爸爸喜欢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爷爷年轻时候的往事,带着上扬的嘴角和骄傲的神情。有时候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爸爸一定很希望爷爷是他的儿子,因为除了提到爷爷,我极少在爸爸脸上捕捉到这种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自豪。从爸爸那里,我知道爷爷的母亲是当年湖南知名的知识女性,与毛主席那篇著名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李淑一是好朋友;知道爷爷从小就是神童,四岁时就因智商过人进小学读书;知道爷爷高中毕业时被上海交大破格免试录取,而他在动荡的政局下放弃保送选择了湖南大学;知道爷爷有过很多女朋友;知道爷爷读大学时桀骜不驯,比同届学生年轻两岁却带领新生为了正当权益将仗势欺人的高年级学生打败从而成为学校公认的老大,无党无派、独来独往却受众人爱戴与敬畏。我经常痴痴地幻想爷爷年轻时的样貌,时而觉得应该像周润发般潇洒倜傥,时而觉得应该像谢霆锋般英俊桀骜,时而觉得应该是他们二人气质的综合体,时而又觉得他们都不像我心中的爷爷,爷爷应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清瘦的脸庞,锐利而又透着灵气与神气的眼睛,游移在玩世不恭与坚忍刚毅之间的神情。是的,年轻时的爷爷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冷俊不羁,笑傲人生。

至于浩劫期间的故事,我不愿回忆,虽然爸爸曾无数次地对我提及。我知道那是爷爷一生中最惨淡凄凉的岁月,那是他一切苦难与伤痛的根源。当我亲眼见到爷爷时,他已经是年逾半百的老人了。很奇怪,关于爷爷的记忆从来都是那么细小零碎,似乎没有一件大到让人难以忘却的事情在我的目睹下发生在爷爷身上。或许是因为上天觉得爷爷年轻时的岁月太过轰轰烈烈而将他的晚年安排得格外平和安稳罢。记忆中的爷爷总是半卧在躺椅里,戴着很大的宽边老花镜,捧着本古书或是小说或是报纸,身边堆满了瓜子、话梅、糖果等零食,一边品茗一边吃东西一边读书。偶尔读累了或是茶喝完了,就会像小孩子般不高兴地喊奶奶,这时奶奶会替他把一切料理周到,于是他再满足地继续读书。爷爷的藏书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让人乍舌,记得小时候我和姐姐妹妹经常对着他的书橱流口水。不过他特别宝贝他的书,轻易不让我们借走,如果肯送我们一本那简直就是恩赐,值得我们磕头谢主隆恩。爷爷喜欢用红色或黑色的水笔在书间作批注,用他特有的圆圆的工整的字体,也喜欢用告示贴在书页里贴上他驰骋的思路或是查阅到的相关资料。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读爷爷的书而不去理会他的批注实在是一大损失,沿着他的思绪肆意游荡会觉得整本书顿时增色,别有洞天。那些圆圆的方块字见证着爷爷的聪颖、广博,让我每每翻阅它们时,都会有种抑制不住的崇拜与钦羡。

爷爷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常常让我叹为观止。记得小时候去爷爷家经常看到爷爷教妹妹诗词古文,他一手捧书一手指着每行诗句,操着很重的湖南腔缓缓地释义,妹妹背手站在旁边,稚嫩清脆地朗诵着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夕阳穿过玻璃窗,将柔和的温情扑敷在他们身上,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爷爷一张一翕的双唇和妹妹专注清澈的双眸,像雕像般静美动人。爷爷去世后,每当我走进那间小屋,就会恍惚地想起多年前弥散在这里的琅琅书声。有时我甚至会幻境般地认定,爷爷的才情与灵气从来没有随着他的长眠而消散,在那些被岁月冲刷得泛黄的书页里,在那间氤氲着浓浓书香的小屋里,处处可见他闪光的睿智在每一个角落里静悄悄地蔓延、张扬。

爷爷的英文很棒,但是口语让人不敢恭维。他在鞍钢工作的时候就常常将论文翻译成英文拿到国外钢铁杂志上发表,所以在业界很有名气。他还自学了日文、德文、俄文,日文程度可以翻译资料。后来年纪大了被调到鞍钢情报所工作,专门从事钢铁资料的翻译,在英文翻译上堪称专家。也正是在情报所工作期间,爷爷认识了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那里的妈妈,促成了后来妈妈和爸爸的姻缘。我常听爷爷说蹩脚的英文,每次都要强忍着不能笑。因为我知道爷爷是个对自己的英文水平很自负的老头,从不承认自己口语不好。我喜欢纵容他的自负,装作专心地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英文,凝视他的眼睛,时而会意地点头以示理解,这时爷爷的表情就像小孩子感觉自己受到重视般满足,一丝骄傲沿着密布的皱纹和突起的颧骨纵横开去。听妈妈说,爷爷得知我获得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的消息时,自豪地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嚷:这是我的遗传基因!我想那时他的神情一定像个小孩子。其实,他一直都只是个孩子,一个不肯服输、有点固执、骄傲自负的孩子。

除却文学才华,爷爷的理工科也强得很。记得念小学时看到过爷爷给读初中的姐姐讲解压力、压强,也听爸爸说过爷爷在鞍钢工作期间曾发明多种工艺,其中一种还申请了国家专利。是的,爷爷一直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不可逾越的文理工通才。爷爷溺爱我,因为我像他,不过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达到爷爷的高度;如果说我有些聪明的话,爷爷就是天才,我们的差别就像仙宫与凡尘,永远不可比拟。爷爷的才华,值得我用一生的光阴仰望甚至是膜拜。

或许真的是天妒英才,爷爷早年患上的肝硬化慢慢地恶化并住进了医院。记得那时的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满是疲惫与沧桑。每次去探望他,我都会绽放出最华美最妩媚的笑容对他说爷爷你的精神真好,根本就不像病人嘛。只有在这个时候,爷爷黯淡浑浊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骄傲,一丝调皮,仿佛他根本就没有生病,只是和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那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突然坐起来像孩子般地边笑边说你们真愚蠢我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多么希望他会认真而骄傲地对我说蹩脚的英文,多么希望他会用湖南腔缓缓吐出十年生死两茫茫,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好。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会吃力地望着天花板,吃力地让我自己吃零食和水果。病房里总是堆满各种不合时令的新鲜水果和话梅、瓜子、榛子等等,一束束的鲜花让病房蓬荜生辉、艳光照人,因为敬他、爱他的人实在太多。每次走出病房,我都会沿着长长的走廊黯自垂泪,有时长风拂过,风干了泪水,只残留一丝凄然的凉意,让我蓦然记起杜甫感慨李白的诗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爷爷的坚强和求知欲也令我无数次地动容。那时他虽然躺在病床上,却一直吵着要学电脑,学文字处理,学上网。我知道不会用电脑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因为爷爷是个骄傲的孩子,他不能容忍自己不懂新生事物,譬如电脑,譬如上网。我还知道爷爷心中还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写下的无数时评随笔都没有敲进电脑,他想亲眼看着自己将它们变成铅字。那时我们多么希望生命之轮慢一点旋转,多么希望爷爷能在合上双眼前学会使用电脑,让骄傲了一生的他骄傲地离开尘世。我还记得那个永恒的夜晚,医生说那很可能是爷爷最后一个夜晚了。大人们不让我们留在医院,虽然我们执意不肯离开。我只好无奈地对爷爷说,爷爷我先走了,您安心养病,我明天再来看您。爷爷费力地睁开合上许久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对我说:我爱你!只有那一次,我没有在爷爷面前忍住泪水,号啕着大声喊:我也爱你!爸爸妈妈把我送到家,随即转身回到了医院。他们走后,我熄灭了家里所有的灯,点燃三根香,虔诚地敬在观音菩萨面前。我流着泪对菩萨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的爷爷熬过今晚。他还没有学会电脑,他还没有看到姐姐出嫁,他还没有看到我考进大学,他还没有看到妹妹考进一中,他还没有看到弟弟长成男子汉,他还没有教会我们怎么炒出那么香喷喷的猪蹄,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他还对这个世界怀着深深的眷恋,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我在观音菩萨面前抽泣着求了好久,我怕她太忙了听不见所以大声说了许多遍。我听说观音菩萨是大慈大悲的,我不相信她会眼睁睁地看着才华横溢的爷爷带着这么多的遗憾离开他深爱的凡尘。可是可是,第二天清晨妈妈回到家,我看到她红肿着眼睛,瞬间明白了一切。我没有怪观音菩萨,或许她太忙了照顾不到所有的人;或许昨天那么晚,她已经睡着了,怪只怪我求得太晚,我早该想到菩萨也会睡觉的啊!

出殡那天,我们起得很早,车子缓缓驶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我的心里空白得麻木。记得那天一直阴雨连绵,不知道是不是天空也在抽泣。寂寥的露水不知疲倦地在灰白的空中循环着蒸腾、弥漫,像极了人生的辉煌与伤逝。火葬结束后,我和奶奶、爸爸去将骨灰装入盒中。骨灰盒是楠木做的,因为爷爷生前最爱楠木的高洁尊贵。看着零散的碎片被我们一块一块地放进那个黑暗的小匣子里,我流着泪不停地想:盒子里没有零食没有水果,爷爷你能过得惯吗?我们没有在殡仪馆那个暂放骨灰盒的小箱子里面摆设金元宝、纸钱等庸俗的身外之 物,却放了一本《论语》和妈妈刚从美国买回来送给爷爷的他还没来得及用的两支水笔,一支红色,一支黑色,我们知道他要读书、要作批注。如果那个箱子足够大的话,我甚至想放台电脑进去,这样爷爷在天上也可以学电脑了,他那么聪明,英文又那么棒,一定可以自学得很好。圣经中说,尘归尘,土归土,可我还是执拗地相信,爷爷飞去了天上,羽化升腾成为某颗晶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与我们相伴着平行地走下去,隔岸观火般超然地聆听我们的呼吸和心跳,生生世世纠缠不尽。他一个人住得那么远,有台电脑就可以上网跟我们聊天了。我一定要问爷爷天上到底有没有车来车往,我还要问他天上的话梅和瓜子好吃吗?

爷爷的遗像就摆在他从前每天伏案的书桌上。照片上的他戴着框架很宽的眼镜,一手扶镜框,一手捧书,神情专注而安详。相框外面垂下一条洁白的哈达,那是我和爸爸去西藏旅行时带回来献给爷爷的,高雅圣洁,像极了他一生的写照。望着那张已经不复存在的清矍消瘦的脸庞,我忽地想起Starry starry night那首歌中最经典的一句,那是作者对文森特梵高的赞许:

This world i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我心中的爷爷就是这样,完美、尊贵、高洁无瑕。

爷爷去世一年后,我考上了上海交大,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有神灵,这正是爷爷当年被保送的大学。也是同一年,姐姐开始工作,妹妹如愿考入了一中,弟弟进入华育,我们全家聚在爷爷的墓前向他讲述这些喜讯,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跑出来,挥舞着拳头,脸上现出孩童般的满足,用浓浓的湖南腔大声叫嚷:这是我的遗传基因!

落红缱绻,夜雨潇湘。

告别了爷爷后,我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日子开始趋于平淡繁忙,每天都在为学业、为日后的生计奔波劳碌、疲乏不堪。很久了,我都没有记起爷爷,直到某个春日的傍晚,身边女孩的一句话,一切悠悠醒转,一切恍若隔世。

原来,无论爷爷走得多远,都从来没有走出我的心,就像黄昏时的树影,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日出,影升;日落,影灭。然而总会有日出的,也就总会有天上的爷爷对我的赐福、庇佑,总会有我对爷爷的,即使无从觉察也依然如影随行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以及挥之不去的牵挂。

我忽然想起《无间道》中陈道明在梁朝伟墓前悠悠地吐出的那一番话,记忆中陈道明清亮浑厚的声音将它诠释得格外铿锵而悠长:

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改变不了事情。

而他们,改变了一些事情。

我想,这大概就是指爷爷罢。

至于他究竟改变了什么,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经常遇见他,梦境中抑或是不经意地记起,他戴着框架很宽的老花镜,翘着腿靠在躺椅上,清瘦嶙峋的双手捧着泛黄零散的沉淀着经年沧桑的古书,脸上挂着时而坚毅时而童真的骄傲的神情,像耶酥般圣洁而安详。


200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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